生命之重 发表于 2004-12-2 18:34:58

死是容易的(1)―― 一部很好的小说

死是容易的(1)  ――作者:阮海彪
  

八岁那年,我已经想到过死。
                 
  那时候,不知道剧烈的关节痛是出血的缘故。每次发作,母亲总说我不听话,又在哪里碰伤了。当时,医院对这病也还缺乏了解。每次急诊,医生总让我摄片。x光室在住院部,要走很长很长的路,还得穿过一条树木浓密的甬道。在没有月亮的夜里,那甬道显得特别长,树影婆娑。阴森森的。我匐在瘦小的母亲的背上,听母亲一路的抱怨,心里又恨又愧。母亲心疼化钞票,摄一张片子要四五元钱。这钱化得冤枉,正象我的病,也是冤枉的。我想,我是不应该生病的,正象这关节痛不应该摄片一样。我怀疑,摄片是医院设下的赚人钞票的圈套。
                 
  很长一段时间,我心里老是不高兴。
                 
  胳膊裹上绷带,端只小竹椅,坐在家门口晒太阳。母亲不许我去马路上“野”。我应该听话了,母亲为我又用去了许多钞票;再说,敷着药料的关节还在隐隐作痛,万一被那班野蛮小鬼碰了,又要痛得夜里睡不好觉。
                 
  冬天的太阳真暖。真温存。它伏在人身上让人懒洋洋的,想睡觉。
  那时候,母亲总怀疑我得了一种奇怪的风湿病。晒太阳,可以治风湿病,大约是听她的阿奶说的。她几乎下定决心要用太阳光来治愈我的关节痛。这不需要钞票,决心下得起。于是,每次发病后,我总要接受日光治疗――近年。随着西方文化的渐染,连小学生都知道“日光浴”可以健身。可是,在二十多年前,从我一宇不识的母亲嘴里道出“日光疗法”,的确是件了不起的事。
                 
  我眼怔怔看着我的小朋友们在我家门口那条还算开阔的蛋格路上“斗鸡”,在“九间楼”前那片空旷的泥地里打弹子。他们叫喊,我也在心里喊叫几声,见他们因作弊而争吵,就暗暗评判一番。有时,我也跟着他们笑,忘却了自己,忘却了自己的病。不过,我不敢大声笑。大声笑,要牵痛肿胀的关节的。
                 
  太阳真好,真暖,象一床新的棉花胎。我迷迷糊糊,把头搭在竹椅的靠背上睡熟了。蒙胧中,我被两个人的问答声吵醒了。一个拎马桶的过路女人在同坐在我身边那只大竹椅上的老婆婆。老婆婆住在对面九间楼第五幢底层的最尽头。她的家,我只去过一次。那次,我突发奇想,想搀她过马路。过了马路,她说她亲戚送给她许多大苹果,每次出门衣兜里只能带一个,到家里正可以多拿几个。跨过一道又一道门坎,穿过弯弯曲曲的走廊,绕过水斗、井台,最后才是一个小小的天井,被周围的高房子箍着。晒不进一丝阳光。就这么一次,我再也不愿去了,哪怕他把我所有的口袋都装满最好吃的东西。那天井冷,从墙隙和石板缝里爬出一片惨白凄绿的阴冷。她的家更冷,只有一扇小小的窗。因此,她就在我家门口,放了一把带靠背的竹椅。起先,那把竹椅是固定在隔壁于家的夹弄里的,后来因为于家的儿子――和我同岁的阿文爱哭,才转移了。红中透亮的竹椅象征着丰富多彩的零食:干的、湿的、长的、扁的、高级的、大路货的……她那身层层叠叠的袍裙简直象只魔袋:手往里一伸。便会出现令人馋涎的东西。竹椅放在谁家门口,谁家的孩子就不用去隔壁的南货店了。竹椅从于家夹弄移到我家门前的初期,阿文是很不高兴的。他对老婆婆吐唾沫,有时还无缘无故骂我一句,然后迅速逃跑。他知造,我追不上他。老婆婆在骂过几次、跺了几次拐杖以后,就宽恕了他。见他哭停,从家门出来,便远远向他招手,接着手往袍裙里伸一伸,然后握成拳头伸向他。缀满老人斑的手背慢慢向下转,猛地五指一摊,白精精的手心里准是一样好吃的东西。阿文从不会客气,总是拿起就吃,不象我和妹妹。母亲还在我们很小的时候,就要我们在吃人家东西的时候道声“谢谢”,否则,宁可不吃。我们这种条件反射式的礼貌,博得了老婆婆的心欢。也许这才是她把竹椅移到我家门口的原因。
                 
  我觉得,我胜过阿文的地方还有许多。他嘴馋,嘴“刁”,要吃好东西。可是我尽管也馋。但不“刁”,只要是解馋的东西。马马虎虎都能吃。母亲从不买零食给我吃。买零食的钱。都给我看病用完了(连同妹妹的那一份)。阿文不管,不好吃的东西,张口便吐。有一天,老婆婆给阿文吃一颗橄榄,他接过往嘴里一塞,使劲嚼了起来。
  忽然,他眉眼乱挤“呸”地吐了,还拼命咳。把残留在咽喉、舌面上的唾沫,统统吐在老婆婆的脚下。这时,老婆婆的那根乌光发亮的竹节拐杖举起来了。那根拐杖,老婆婆使用十多年了,通体发红发亮,握手的地方,恰是竹根。竹根被老婆婆的掌心磨成了一个囟门凸出的老寿星星。阿文没料到老婆婆会打他,没有逃。“笃”,恰是那个“老寿星”击在阿文的脑门上。“坏蛋!”老婆婆用绍兴官话狠狠骂了一句。阿文愣了愣,用手捂住脑门,也恶狠狠回了句。“死老太婆!”
  便迅速向家里奔去。我看见,阿文在逃窜时白了我一眼。这次,他没有哭,我感到奇怪。我知道阿文白我眼睛的原因,那橄榄我也吃了,可是,我没有吐!现在想来,阿文脑门上的那一下,换得有些冤枉。
  因为,那橄榄的味道确实不那么好尝。甜,是一种腐败的甜,苦,是一种变了质的苦,酸――我说不清楚。我所以没有吐,是因为我还指望以后能吃到好一点的拷扁橄榄。
                 
  老婆婆所以喜欢我,还可能是由于我的病。据说年轻时,她当过耶稣会的护士。在腿脚灵便的时候,大南门的清沁堂,她一星期要去好几次。到我八岁,她的腿已经不灵便了,偶尔,她还要请人扶着去。
  她有―个女儿,未曾嫁人,是退休的小学教师,脾气古怪,母女俩的感情不融洽。每次去清沁堂,她总由远房侄子陪。她有许多远房侄子。
  “文化革命”开始后,清沁堂,她去不成了。不多久,她也死了。
                 
  我记得老婆婆会唱很多的歌,哼哼哈哈的,歌词听不清,调头好象变化不多。最近这两年,我在家门口常能看见一个老头,神态自如,红光满面,疾步如飞,大声地如入无人之境地反反复复地唱一句歌。
  外甥女说那人是精神病,母亲也这么说。我却以为并不尽然。仔细听,那一句的歌调,我似乎熟悉。一年前,因为病得寂寞、无聊和不耐烦,我拐着腿去重新开放的清沁堂。走进那幢红墙、尖顶、大铁门、嵌有红绿窗玻璃的大房子,扑面就是一片炽热、嘹亮、忘我的歌声。是它。
  刹那间,我被感动了。我想起了已别我二十多年的慈婆婆和她唱歌时的那副庄严的神态。我轻声向身旁一位留着长发的男青年询问:“这是什么歌?”男青年正忘情地唱着。他没有因为我的打搅而起愠,友善地微笑着告诉我:“赞美诗。”我记住了。后来,我在清沁堂的办公室里买了一本。绵薄的黄纸上,铅印着一首首诗,没有乐谱。我学不会。就随便丢了。后来,我没有常去清沁堂。我那日趋僵直的关节,并未因去而见好转。据说耶稣象观世音一样大慈大悲,他不肯赐福的人,皆因那人品质有问题。我何必再到教堂里去怀疑自已有罪呢?
                 
  “老公公呢?”那天,瞌睡中,我听见一个拎马桶的女人问老婆婆。我至今记得老公公的长相。我微睁开眼,见老婆婆随随便便地指指天空。湛蓝的苍穹,有几朵悠闲的白云在飘逸。老婆婆见她不解,又悄悄地带着一丝神秘地说:“放松去了……”放松、放松是什么意思?等那人走后,我问老婆婆。她的嘴一瘪,用那多皱纹的老脸凑向我,看了我好久好久,才颤颤地说:“做人苦啊……”
                 
  做人苦,苦似乎还有尽头,那就是“放松”。当即,我下意识地抚一抚还在隐隐作痛的胳膊,忽然感到了一种朦朦胧胧的轻松感,并且莫名其妙地轻松了好长一段时间。
                 
  解放前,我家这排房子被认为是风水宝地。房子对面,是赫赫有名的徐光启的故居。原先有九幢。俗称九间楼,现在只有七幢了。二楼间,有一排飞檐。据说是典型的明代建筑。一九八三年,纪念徐氏逝世三百五十周年,电视台、报社、博物馆一批批的派人来。“他们在九间楼前的空地上竖一块石头。竖石头的那天,副市长也来了。轿车把整条马路都塞满了、在没有竖石头前,九间楼实在没什么惊人之处。唯一留存下来的那扇雕花木窗,一九五八年房屋大修时被拆除了。
  楼内的格局,更是七零八落,连接九幢房的长廊,不知在哪年哪月被哪些人―一隔断了。竖了石头以后,它也依然故我。我家这一排属于高平房,都是店面。从西数过去:馄饨店、杂货店、南货店、棉花店、箍桶店、剃头店、洗衣作坊……公私合营前后,这些店面差不多时间都关了门,只剩下隔壁的南货店。于家伯伯过去是南货店的老板,现在是店里的职工。邻居们喊他:“于先生”,而我喊他“于家伯伯”。他是阿文的爸爸。
                 
  一天,又一次发作,是左肩关节。那痛,象关节腔里插了把利刃――不,不象利刃。刀子的味道,我尝过――象被人狠命塞进一团回丝,胀痛,一跳一跳的,不能平躺,不躺又困得要死,因此只能穿件薄薄的衬衫忽而躺下,忽而坐起,一分钟更换一个姿势。腊月里的天气,难忍啊。拉线开关的胶木“的子”被我咬碎了,长长的拉线,被我一节一节咬断了。如果可以放声大哭,我哭哑嗓子在所不惜,可是,辛劳了一天的母亲正在我脚后跟熟睡。我努力躺下,试着熬那难熬的疼痛。我编织故事,让依稀记得的童话里的人物纷纷登台。他们来了,不忍心看我痛苦,露了露脸,即纷纷逃走。我又坐了起来。木床吱吱作响。微微摇晃。母亲仰起头,睁着惺松的眼,疲乏地问:“要不,去看一次?”我低垂着头――痛的时候,唯有把头颅深深埋在胸前,才好过些。有很长一段时间,我总怀着一种负罪感。为什么在我深深垂下头颅的那一刻,疼痛才减轻些呢?我摇摇头,精力被巨痛消耗完了,说话已成为额外的负担。灯又灭了。我努力不使自己晃动。夜又归于宁静。可是,我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,我忽然想到有钱的好处。
  如果,此刻。我有一百元钱(多么大的一笔数字),我就去喊一辆轿车,让母亲和我,坐上轿车,直奔医院;如果有一千元钱(几乎是不可能的天文数字),我就去住医院,请一位看护,母亲乐意,就让她每星期来看我一次好了……是啊,钱,等我长大了,第一件事,就去赚钱,赚遍世界上的钱,包下整座医院。让所有象我一样的人,都能住进医院……可是,现在母亲的钱,已经用得差不多了。一个月两三次去医院,再多的钱也要用完的。医院的路,看来行不通,我应该走另一条路。“放松”,倒是条捷径。我轻轻推开被子,轻轻坐到床沿。
  床边那只没有抽屉的抽屉洞里,是母亲放药的地方。母亲每夜要吞安眠药。我从抽屉洞里,抓出一把纸药袋。哪一袋是我需要的呢?我为难。万一吞下的是维生素什么的呢?我去摸开关的拉线,拉线被我咬得很短了。“啪”,灯亮了,母亲也醒了。看着母亲奇异、惊慌、甚至略带埋怨的目光,我心里慌张,差点向她坦白我的秘密。于是我哭了,微微颤抖。
                 
  “唉,熬不过了!”母亲叹息着。起身穿衣。我瞄了桌上的闹钟一眼,指针正指向三点。照例,我又推辞了一番,不愿去。母亲不与我罗嗦,替我穿起了衣服。住在阁楼上的大姐和哥哥被叫醒了。大姐拉开了门,门外寒风呼啸。她去敲隔壁于家的门。约过了半小时,大姐回来了,手里拿着黄鱼车的钥匙。奇怪,我不觉得痛了。钥匙似乎能止痛,我等了一夜,似乎等的就是它。
                 
  推开门,胖墩墩的于家伯伯披件棉袄,正在调车头。那车,是南货店里的。他边将车尾靠向我们,边嘀咕着:“作孽啊,小小年纪…
  …“一副菩萨相。他伸出肥厚的手,托住我的右胳肢,把我轻轻托上车。他为我拉拉帽子,让海夫绒的那一面裹住我的脸颊。隐约的星光下,我见他怔怔地看着我。大姐骑上车母亲和哥哥用他们的躯体围住我。我们向漆黑的、寒风猖獗的街的尽头驰去。车过了五六米,我回过头:在我家门口,在那排不太高的平房下,有个臃臃的身影默默地位立着。
                 
  我仿佛预感到了什么。于家伯伯那套动作里缺少了某些东西。往常,他拉来车,扶我上车,总要送我去医院,被我母亲婉言谢绝后,他准会问:“钞票够吗?多带些,方便……”要强的母亲,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,也会向他借一些。但是,到了发工资,哪怕再晚,也要敲开他家的门,把钱还给他。老辈的人,彼此之间是十分了解的,尤其象他们这些从小本经营中熬出来的人。
                 
  于家伯伯年轻的时候,据说十分巴结。他先是在十六铺那家大南货店学生意,后来,赚了钱,选了这间朝南的店面,开了爿两开间的南货店。正当他生意做得火红,解放了。大合作那年,他店里派来一个年纪轻轻的公方经理。那经理长着满脸的络腮胡子。于家伯伯把阿胡子当大领导。要不是那个爱哭的阿文,于家伯伯和阿胡子定会非常融洽地一直相处下去。
                 
  阿文似乎不会用语言、动作来表达自己的感情、主张和要求。八九岁的男孩,一大哭三六九,小哭天天有,边哭,边跺地板。他的哭,还不易被制住。有一次,他竟断断续续哭了六小时。阿胡子的涵养应该说是极深厚的,他竟然能够在这往往是突发的惊心动魄的哭闹声中做到银货两讫,一丝不差,只有当自己心情欠佳时,才会略皱眉头,轻声地问:“老于,阿文今天怎么啦?”“嘿嘿,设事,没事,什么事也没有,他,他就喜欢作爹作娘……”于家伯伯赔上笑脸,略带歉意地向阿胡子解释。阿胡子意味深长地点点头。于是,于家伯伯笑笑,转身向店堂后走去。一阵闷雷似的楼板滚动声后,阿文呼救命似地喊了起来。我知道,于家伯伯是从来不打小孩的。母亲打我打狠了,我总会想起他。那些年,我是多么羡慕阿文啊。不一会,阿文的哭停了,又过一会,于家伯伯胖胖的脸上挂着微笑,从后面走出。再过一会,眼睛红肿、脸上皱出“萝卜丝‘的阿文也抽抽嗒嗒地从夹弄里出来,手里拿着张一元或五元的钞票,兜到店堂前,在阿胡子手里买包蜜饯、咸橄榄、山楂片什么的……这时,于家伯伯总要用眼梢梢偷偷地瞄一眼阿胡子的脸色。
                 
  那天去医院;滴注了一整天的补液,打了针阿托品,到次日晚上我们才回家。大姐让我坐在自行车的书包架上,父亲多年不用的“老坦克”,链条早没有了。它不能骑,但推人还是很有用的。母亲跟在我们后面。我们慢慢地在浓浓的夜色里行进。经过一整天的折腾,我疲乏得很。我用右手抱住车座垫。合上了涩重的眼皮。车胎是破的,凸出的部分滚在平滑的柏油马路上,很有节奏地发出格楞格楞的声响。
  那声响,很耐听,象摇篮曲。柏油路走尽了,破裂的车胎开始在蛋格路上跳跃。肩膀感到了一阵阵的牵痛,“我努力克制,离家不远了。
  隐隐约约,我听见母亲惊异的声音:“咦,门口怎么这么多人,出了什么事了?”那年月,每个人的神经都格外脆弱,尤其象我们这样的家庭。几乎象一只已有裂缝的玻璃杯。我忙睁开眼。我家门口围着十几个人。那时约八点,一个寒冷的冬夜。
                 
  大姐和母亲加快了步伐。大姐紧张得龙头也把不稳了。人群围着一辆由自行车改装的、旁边有个船型拖斗的收尸车。黑白相嵌的收尸车,车身上新刷的红漆宇“破四旧,立四新”,在惨淡的星光下显得格外的触目。我的汗毛耸起了,背脊上冒出了汗。母亲抛下我们,慌慌张张独自奔去……大姐抖索着不敢把车子推向家门。一阵骤起的令人心碎的哭声从于家那条狭狭的夹弄传出,在冷冽的夜空中扩散,震荡。哭声拥着一个担架。我呆住了。
                 
  “砰!”一个瓷器的东西摔在石阶上,碎了。那车,在蛋格路上挣扎。船型的拖斗,随着车的颠簸发出了嗝吱嗝吱的声响。
                 
  于家伯伯是用他自已那根使用了几十年的裤带“放松”的。据说他屡次给阿文大票面的钞票,有人向上反映了,中心店那帮造反夺权的青年艺徒便例行公事地将他叫去查问,他便因此自戕。我却觉得,他是受不了阿文的哭,还有阿胡子的铁青的脸色,才死的。
                 
  于家伯伯死,我没有流泪,只是全身心沉浸在一种若即若离的、空旷而又深邃的境界里。这个境界一直深藏在我的心里,并时常地出现。

苦中乐 发表于 2004-12-3 09:26:1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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